
文/金思宇(文化学者、诗人、当代人民艺术家、全国非遗文化传承人、中国文化管理学会专家顾问)

在中国文学的浩渺星河中,总有一些雪,飘越千年时光,依然纷纷扬扬,未曾真正消融。它们早已超越自然物象,凝结为文人精神的生动镜像。柳宗元“孤舟蓑笠翁,独钓寒江雪”,那是一份近乎决绝的孤高与坚守;王子猷雪夜访戴、兴尽而返,雪中流淌的是任性洒脱的生命情调;苏轼于雪堂举杯、笑对荒寒,雪里包裹着的是逆境中不屈的旷达。而张岱《湖心亭看雪》中的这场雪,却显得格外复杂而深邃——它既清冷又温暖,既疏离又真诚,既映射着他锦衣玉食时对美的极致痴迷,也承载着国破家亡后对生命的透彻领悟。这场落在崇祯五年西湖的雪,纷纷扬扬,也落在了后世无数寻觅精神原乡者的心间。沿着文字的雪痕向岁月深处走去,我们遇见的不仅是张岱的“痴”与“醒”,更是一种在跌宕命运中始终挺拔的文人风骨,一种穿透繁华与荒芜的生命通透,最终抵达“心安即是归处”的澄明之境。
文章起笔,张岱便以十九字划定一片天地:“崇祯五年十二月,余住西湖。大雪三日,湖中人鸟声俱绝。”时间是崇祯五年,明朝气数将尽而未尽;地点是西湖,江南风雅之象征;事件是大雪封湖,万籁归于沉寂。此时的张岱,仍是江南世家翩翩公子,笙歌院落,灯火楼台,可谓占尽人间繁华。然而他并未沉溺于感官享乐,反而对自然之美有一种近乎执拗的专注与虔诚。连日大雪,湖山尽白,人鸟声绝,这般极寒与极静,足以让寻常赏玩者却步,却恰恰点燃了他“独往湖心亭看雪”的念头。这“独往”,并非厌世的孤僻,而是精神对俗世的主动疏离,是向着天地大美的一场郑重奔赴,亦是他“痴”性最本真的流露——张岱之“痴”,非耽于物欲,而是对人间一切美好事物全然投入、全心沉浸的纯粹。
于是,一叶舟,两三舟子,闯入那片混沌又洁净的白色世界:“雾凇沆砀,天与云与山与水,上下一白。湖上影子,惟长堤一痕、湖心亭一点、与余舟一芥、舟中人两三粒而已。”“雾凇沆砀”四字,写尽雪后湖上寒气弥漫、冰晶凝结的朦胧之态。天、云、山、水的界限在此消融,共同皴染成一片无垠的素白。张岱以中国画般的写意笔法,先泼墨渲染天地之“大一”,再以工笔细节点出“一痕”“一点”“一芥”“两三粒”。从苍茫宇宙到微末个体,尺度骤然收束,意境却在留白中无限延伸。在浩渺的纯白天地间,长堤如淡墨一划,亭台如微尘一点,自己所乘之舟不过一草芥,舟中人更是渺若米粒。这种对自身存在的极致缩小,非但不显卑微,反而透露出一种精神的超然——他已卸下世家公子的身份负累,以赤裸的灵魂与天地对话,在绝对的静与白中,获得了暂时的安顿与自由。
然而这份“独往”的清寂,并未导向彻底的孤独。湖心亭中竟早已有人:“有两人铺毡对坐,一童子烧酒炉正沸。”不期然的相遇,瞬间点燃了彼此的惊喜:“湖中焉得更有此人!”没有身份的问询,没有世俗的客套,只因这冒雪看雪的同一份痴心,便视对方为灵魂知己。于是“拉余同饮。余强饮三大白而别。”雪天炉火,浊酒一杯,心意相通处,寒意在笑声与酒意中悄然消散。临别问询,方知对方“是金陵人,客此”。金陵,明朝故都;客此,暂居异乡。淡淡一语,似已为多年后的国破家亡、流离失所埋下苍凉伏笔。这场相逢,如雪夜中的一粒暖星,让纯粹的清寂里,生出了人情的温度。
常有人将张岱之雪与柳宗元之雪并置对比。柳宗元于永州寒江,“孤舟蓑笠翁,独钓寒江雪”,营造的是一种绝灭人迹、对抗整个世界的孤傲与坚守,那孤独是凛然不可犯的。而张岱的雪,在“独往”的底色上,却意外收获了知己的共鸣。他的“不孤”,并非刻意寻求,而是灵魂同频者在浩瀚人世中的必然相遇。这份雪中的温暖,并非对孤独的消解,而是对“痴”的另一种确证——他对美的执着,对真的追求,自会吸引同样的灵魂。此时的张岱,其“痴”是纯粹而明亮的,是对生活本身毫无保留的热爱与沉浸,这份痴意之中,已蕴藏着文人精神深处最早的通透萌芽。
可惜,崇祯五年的那场暖雪,终究无法抵御历史严冬的酷寒。崇祯十七年,甲申国变,天崩地坼。那个曾经“极爱繁华”的纨绔公子,被抛入命运的深渊,从此“布衣疏食,常至断炊”。他在《陶庵梦忆》序中怆然写道:“繁华靡丽,过眼皆空,五十年来,总成一梦。”往昔的朱门绣户、名园雅集、珍玩美馔,皆随时代飓风散作烟云。他避居山野,与野菜残灯为伴,历经贫病交加,却未曾让精神的火种彻底熄灭。
正是在这样的暮年困顿中,张岱提笔追忆那场遥远的雪。《湖心亭看雪》便成文于此时,距离实际赏雪已过去二十余载。重读此文,惊异于其中竟无多少家国沦丧的怨愤与自怜,笔下的雪景依然晶莹剔透,相遇的暖意依然真切动人。这场回忆,并非沉溺过往的幻梦,而是一场深刻的精神回溯与生命确认。他恍然大悟:昔日雪中那份对美的悸动、对真的执着、对知己的珍视,从未因世事翻覆而变质;雪夜中涤荡心灵所得的自在与安宁,也从未因身陷沟壑而远离。当一切外在的华冠都被剥蚀,他反而更清晰地触摸到生命的内核——真正的归处,不在雕梁画栋,不在锦衣玉食,而在那颗历经沧桑却能安住当下的初心。
张岱的通透,绝非消极的避世。国破之后,他未屈从新朝,亦未遁入空门,而是选择以文人的方式践行自己的坚守:他耗费数十年心血编纂《石匮书》,存续故国历史;他写下《陶庵梦忆》《西湖梦寻》,以文字重建已然消逝的风雅世界。这不是沉湎旧梦,而是以书写对抗遗忘,以文明招魂,在精神层面完成对故国与自我的双重救赎。从钟鸣鼎食到箪食瓢饮,外在境遇云泥之别,但其内核的“痴”与“醒”却一以贯之。那份雪夜看雪的纯粹,那份与知己共饮的真诚,已内化为他的精神骨骼,支撑他在漫长余生中抵御荒寒。这份通透,是“宠辱不惊,看庭前花开花落;去留无意,望天上云卷云舒”的从容,是认清了生活真相之后,依然热爱生活的勇气,亦是文人风骨在命运淬炼中最坚实的结晶。
纵观中国文脉,如张岱这般于人生风雪中寻得精神归途者,代不乏人。王子猷雪夜访戴,“乘兴而行,兴尽而返”,其洒脱与张岱“强饮三大白而别”的随性,皆是心灵自由高于形式结果的写照;苏轼屡遭贬谪,于黄州雪堂高歌“人间有味是清欢”,其旷达与张岱困顿中著述不辍的坚韧,同属“以精神丰盈超越现实困顿”的风范;乃至李渔于漂泊中经营生活美学,文震亨在乱世里守护雅致匠心,无不是在外在颠沛中,紧紧守护内心灯火的例证。他们的生命轨迹各异,却共享同一种精神底色:不役于物,不困于境,以全部的热忱专注于所爱之事,在时间的沉淀中,将生命活成一件温暖而灿烂的作品。
张岱的《湖心亭看雪》,正是这份精神底色的一个晶莹切片。那场雪,既是个体生命的诗意瞬间,也是千年文心在历史长河中的一次璀璨显影。它向我们揭示:生命的强大,从不在于占据多少外物,而在于内心能否构筑不可摧毁的秩序;真正的通透,亦非看破红尘的虚无,而是在深刻体验繁华与废墟之后,依然能确认“心安即是归处”的宁静与笃定。
反观当下,我们栖身于一个速度至上、物质丰盈却常感精神失重的时代。人们追逐成功,却常迷失于成功的定义;渴望连接,却沉溺于浅层社交的泡沫;拥有更多,却感到内心更为空旷。当张岱能在“湖中人鸟声俱绝”时,全身心沉浸于一场雪的美丽,我们却惯于透过屏幕“观赏”雪景,急于在社交网络收获点赞,将自然之叹异化为流量之争。当张岱从云端跌入泥泞,仍能以笔为杖,在记忆的荒野中走出一条小径,我们却容易在一次挫败后便宣称“躺平”,将消极避世误解为与自我和解。在此对照下,“心安即归处”这五个字,便如同一记清亮的钟声,叩问着每一个忙碌而焦虑的现代灵魂。
重读《湖心亭看雪》,张岱的“痴”与“醒”于今日尤为可贵。他的“痴”,教会我们在功利世界中,保留一份对无用之美的纯粹热爱,于喧嚣中筑起内心的静观亭台。他的“醒”,则启示我们,真正的成熟是认清生活曲折本质后,依然能选择清醒而热情地活着,在变动不居的世界里,守护那一点如雪初心。
人生长旅,犹如四季流转,必有春风得意,亦难免风雪载途。风霜雨雪本是生命常态,关键不在于祈求永无严冬,而在于修炼一颗如雪般清明、如梅般耐寒的心。恰如张岱,哪怕后半生遍尝炎凉,崇祯五年那场雪的清辉,却永远照亮着他的记忆与书写。那雪中的澄澈、痴醉与相逢的暖意,早已成为他生命不可剥离的部分,让他在最荒寒的岁月里,依然拥有精神回暖的力量。
心有所寄,则岁月不荒;情有所钟,则此生不枉;魂有所安,则前路不惧。张岱的那场雪,从未真正停歇。它落在明末的西湖,落在泛黄的书页间,也落在每一个在现实中寻找诗意、在漂泊中渴望归依的现代人心上。它如一盏温润而坚定的灯,告诉我们:外在的境遇或许无法选择,但内心的风景却可以由自己定义。只要守护住内心深处那片纯粹的“雪景”,保持对生命最初的热爱与真诚,那么,无论身处何方,历经何事,心安宁处,便是生命的归途。
这场穿越数百年的雪,不仅铭记了一个人的命运悲欢,更传承了一种文化的精神气韵。它轻声提醒着世人:在物质的洪流中,请勿遗忘精神的栖居;在速成的时代里,请依然愿意为美好事物“痴”心一片;在充满不确定的世界中,请努力修炼一份“醒”彻而安宁的通透。让生命如雪,轻盈而丰饶;让初心如雪,洁净而永恒。
雪落无声,润泽千载;初心有痕,光照人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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